杜甫,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年轻时才华早显,性格洒脱,喜乘舟泛游。开元十九年(公元731年),20岁时,他浮舟漫游吴越,历时4年,其间曾试图乘海舶东渡日本,因家书催归应试,此愿未酬。没想到34年后,在其生命最后的一段历程中,却陷入了困身于舟的窘境中长达6年。

唐永泰元年,杜甫自益州浮岷江,入长江,留云安,滞夔州,出三峡,泊江陵,过岳州,泛洞庭,泝湘江,入耒水,于大历五年在方田驿辞世,解脱了困舟之结。这段苦漂的航程,约数千公里,靠泊大小港口10余座。孤帆顶风,独棹击浪,悲愁郁绪,一言难尽。

在我国古代,还没有哪一位诗人像他那样,长期栖身于昏暗狭窄的舟舱中,将诗歌创作推上了辉煌的顶峰。题吟诗篇200余首,其中咏舟抒航的篇章,不仅是他凄漂苦泊的历水吟记,也是对中唐初期的岷江、川江、长江中游上段、湘江各水域舟航的便捷与艰难并存之现状最真实、最生动、最直观的反映,为后人留下了上述各江段中水、航、船、港等方面的第一手极为珍贵、以艺术形式永存于世的史料。

杜甫因其长期以舟为家,使他成为唐代一位苦在水上、心在舟中,目睹流域各类船舶最多,最了解、最全面关注长江航运的诗人之一。

孤棹东漂过夔州

唐天宝四年(公元745年),杜甫在兖州(今山东省济宁市)与李白挥袂后,西入长安应试求仕,未能如愿,困居10年。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长安沦陷,他智从城西金光门逃出,至凤翔拜见新皇唐肃宗李亨,被授予八品左拾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因上书为宰相房琯求情,被贬为华阴(今陕西省华县)司功参军。第二年诗人辞去官职,携全家西入成都。在好友、西川节度使严武的资助下,于浣花溪畔结草为堂寓居。经严武表荐,他被授予节度使幕府检校工部员外郎。有了这个正六品的官阶,年俸禄粮食100石,价值铜钱15万文,折合白银150两。一家人暂无衣食之忧。严武病逝后,杜甫顿失依靠。

唐永泰元年(公元765年)五月,杜甫带着家人,租船于成都万里桥下码头登舟,题吟《去蜀》一首:“载五客蜀郡,一年居梓州……”从此,他便进入了寄身于舟、随水漂流的动荡生涯。

樯帆顺岷江南航,过嘉川(今四川省乐山市)时,因大渡河、青衣江二水汇合后,直冲岷江,航道险恶。杜甫不敢贸然泊岸,便去造访10多年未曾谋面、时任嘉州刺史的老友岑参。良机即逝,岂料后会无期。六月,船达戎州(今四川省宜宾市),入长江顺流东航,至渝州(今重庆市)暂作停留,吟有《渝州侯严六侍御不到先下峡》一篇,即再动棹。九月舟至云安(今重庆市云安县),创作《堂客》五言长篇一诗:“忆昨离少城,而今异楚蜀……”赏析通篇,在浪迹中诗人仍怀惦着国家,在此停留约有半年。在这段航程中,杜甫所吟诗歌,最感人的是《旅夜抒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极概括地表达了他舟离成都后的凄凉孤零之感。

大历元年(公元766年)三月,当诗人舟过夔门,即将入峡之际,江中一块兀出的巨石,抓住了他的心神,他即兴抒题了《滟滪堆》五律一首:“巨积水中央,江寒出水长。沉牛答云雨,如马戒舟航。天意存倾覆,神功接混茫。干戈连解缆,行止忆垂堂。”句中的“沉牛答云雨”,是独见于杜诗中的一种极特殊的祭祀仪式。长江干流,奇险之处,莫过于夔门。夔门之险,又在滟滪一石。舟行至此,常有船沉人亡的惨祸发生。因此,唐时的舶主和船家们,舟经此处,必停桡驻棹,购买活牛多头,沉入江中,隆重地祭拜水神,求其佑护,平安地航过滟滪险段。

船到白帝城下,泊岸登港,诗人选在瀼西安家陆居。其后,他常临港放目,观吴舡西泝、蜀舲东下,吟诗多篇。如在《赠李十五丈别》中咏:“峡人鸟兽居,其室附层颠。下临不测江,中有万里船……”又于《野老》中吟:“渔人网集澄潭下,贾客船从返照回。”为了遣郁,他还在《解闷十二首》之二中抒情吟唱:“胡商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古驿楼。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夔州歌十绝句》,是他居此时的代表作之一,在第七首中歌其所见“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欣赏过境之船巨大而航速。正是这些巨舶大艑东航西泝,贩贸于扬益二州之间,满足了人们生产生活物资的需求。

夔州毕竟位于峡江险道,江中舟船被漩涡吞没或触滩翻沉的不幸事件,时有发生。杜甫一次闲步于江岸时,曾目睹了一艘舟舶在他脚下被涡流吸入而翻沉的全过程。诗人即吟《覆舟二首》,在第二首中,特予记留:“巫峡盘涡晓,黔阳贡物秋。丹砂与陨石,翠羽共沉舟。羁使空斜影,龙居閟积流。篙工不幸溺,俄倾逐轻鸥。”表达了他对此祸难的悲伤与同情。

杜甫在此暂住两年,入其境,观其景,知其俗,了其事。他对夔州城港实况的了解,超过了唐代任何一位诗人。杜甫的《最能行》乐府歌行,吟唱峡江两岸人民就业于舟航运输的人数之多:“峡中丈夫轻绝死,少在公门多在水。富家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艓子。”对身怀操舟绝技的船家,他热情地赞颂他们“行最能”。对于船工们驾舟分工与职务名称,诗人也都十分熟悉。如船上的“长年”,就是一船之长,统领一切船务,特别是御舵领航,非他莫属。只有他们才能在峡江中“欹帆侧柁入波涛”,不惧“瞿塘漫天虎须怒……归中长年行最能……”此外,他还观察到流域中最大的巨舶,“万斛之舟”,能装载粮食1万石!在我国内河航运中,只有在长江干流,人们才能有幸目睹到如此之特型大舟。

惊涛出峡泊江陵

大历三年(公元768年),诗人具舟携家离开夔州。在收到其弟杜观的书信后,他以诗告知已定的航程《续得观书……正月中旬定出三峡》:“舟楫因人动……终觊在皇都。”可知诗人此行是要回归洛阳。于是,他便将亲手开植的果园也送给了友人。在《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中抒吟:“具舟将出峡,巡圃念携锄……”备受人们尊重的诗人,突然要走了,于是当地的官员们为他设宴饯行。杜甫也在席上即兴题吟了《春夜峡州田侍御长史津亭留宴》一诗:“北斗三更席,西江万里船……”互相惜别,此去将船行万里。诗中的“具舟”,即是自己出资购买船只。

此时,杜甫既能将果园送人,说明他当时已有一定的经济储备,要备置一艘中型舟船,应无难处。既在夔州港口买船,他选舲大约不会超出蜀船的范围。其中,“舵笼子”船,可能是最适合他所需要的巴船。这种船是专为航行于峡江和长江中游上段水域而建造的。其船体较宽,吃水较浅。大型的可载重30多吨,分隔有10个舱室。小型的也可载重10吨,设有操舟的桅台舱、供船工休息的官舱、安放炉灶的太平舱和居家的燕尾舱等,完全能满足诗人一家入居浮水的需要。从此,舟便诗人的家,家就是一条舟。

舟船启航后,即随急流而漂入了令旅者们登舟如死别的可怖峡江。诗人坐在舱中特题了《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长篇一首:“老向巴人里,今辞楚塞隅。入舟翻不乐,解缆独长吁……”开篇即表达了他与峡中人民的深厚情谊和依惜之意。接下来便吟抒峡航的经历“窄转深啼狖,虚随乱浴凫……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摆阖盘涡沸,欹斜激浪输。风雷缠地脉,冰雪耀天衢……恶滩宁变色,高卧负微躯……生涯临臬兀,死地脱斯须……滟滪险相迫,沧浪深可逾……”这四十韵,全面具体地吟记了诗人一家舟涉惊涛、巧避湍流、智穿石滩、艰难出峡的历险和即境临遇的感受。其中有对巴人的怀念,航途的险状,梦里的失乐,江中沸腾的涡流,狞怖的凶滩,不时的风雷,闪光的冰雪等,这一切使诗人感到,生涯已面临动荡不安的“死地”,亡命也许就在片刻之间。这是杜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峡之航。然而,他虽身临危境,但却依然坚信:尽管峡江奇险可畏,但总还是可以浮舟而过的。一句“沧浪深可逾”既表明了诗人历险的自信,也对许多恐峡的旅者们予以了极大的鼓舞和安慰。

舟过巫峡时,虽可观赏美如画卷的十二群峰,但江流之险亦并不亚于瞿塘、西陵二峡。此中江水深达1000多米,岸峰又高过2000米以上,这一高一深,舟入其中,如入地窟,因此古诗有“江穿巫峡隘,山凿鬼门深”的吟状名句。杜甫经巫峡时,也吟有《秋风二首》,在第二首中他抒咏道:“秋风淅淅吹巫峡,上牢下牢修水关。吴樯楚柁牵百丈,暖向神都寒未还。”诗人虽随急流而下,但却关切地看着上行的船只。纤夫们肩着一条长长的纤绳挽着舟船,从下牢(今夷陵)向上牢(巫峡)缓慢地爬行。其难与险,不可想象。即使如此,他在《绝句九首》之七中吟唱的“闻道巴山里,春船正好行……”表达了他对舟航峡江的乐观情怀。

同年三月,诗人全家舟达江陵。九年前,李白东返时,朝辞白帝,暮还江陵。而杜甫在这段航程中,却与风浪周旋了两月之久。其因不是浪遏飞舟,而是他拖家带口,沿途需多次泊岸,以补给生活所需。舸舶入港之前,他便慎重地题抒了《行次古城店……奉呈江陵诸公》一诗:“风蝶勤依桨,春鸥懒避船。王门高德业,幕府盛才贤。行色兼多病,苍茫泛爱前……”这是他向当地官员的呈拜。先礼而后方可为宾。看来他对江陵怀有好感和希望,但落帆之后,却未见被迎。

诗人把船停靠在港口的一个驿站与寺庙之间的码头岸边,与之为邻的是群泊漕舟。题有“更深不假烛,月朗自明船。金刹青枫外,朱楼白水边……皓首江湖客,钩帘独未眠。”时已入夜,诗人还在观月吟赋。其后,他特在《舟中》一诗里吟述凄泊于此的生活状况:“风餐江柳下,雨卧驿楼边。结缆排渔网,连樯并米船。”这就是诗人的“家”了。风餐雨卧,悲凉昭然。舟在江边,自当有港景入目,月夜中吟创有《江边星月二首》,在其二中吟咏:“江月辞风缆,江星别雾船……”题纪了江中雾里,舟船在月下出入港口的繁忙景观。诗中“米船”,沿用隋名,唐称漕舟。安史之乱后,漕运改道泝江到江陵,经江汉运河入汉水至襄阳,再陆转洛阳、长安,所以杜甫在此与近千艘漕舟为邻。虽其如此,也未减轻他的孤独之感。

诗人既然到了江陵,总还要去拜会那些幕府之“才贤”的。所以其间吟有《暮春陪李尚书李中丞过郑监湖亭泛舟》和《水宿遣兴奉呈群公》等篇。从诗题中的“陪”“奉”观析,可知那些尚书之类的“群公”们,对诗人并无尊重之礼。在此停留了近八个月之后,他怀着抑郁的心情,于年底离开了江陵。升帆后题抒了《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更欲投何处?飘然去此都。形骸元土木,舟楫复江湖。”此刻他更看透了人生,这躯体终要归于土木。现在活着,还得依舟而漂,其悲至极!

舟困耒阳终航途

大历四年(公元769年)正月,杜甫的“家舟”自江陵航达岳州,时年57岁。在江陵时,本可“便下襄阳向洛阳”了,他却挂帆南航。其因在《去蜀》中就已抒明:“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当时安史之乱虽已平息,但各关塞要道尚未全通。迫于现实,他只能向南漂舟。船过松滋时,他暂停登岸,赋《泊松滋江亭》:“沙帽随鸥鸟,扁舟系此亭……”一顶旧帽,不觉随江鸥飞来,泊舟孤亭。诗人竟特意将头上纱帽咏成“沙帽”,寄意所历风尘之苦。

举帆一日,于巴陵驻桡。即吟《泊岳阳城下》一首:“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临夜泊舟,浪涛在舷边翻滚,风助雪飞,洒得船灯都充满寒意,何其凄冷!但港口还是以和鸣的涛声迎接他的来临。

到了巴陵,临高阁,他特题赋《登岳阳楼》一篇:“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情绪尚为平静。接下来“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感情一下子便跌落到现实的悲叹之中。此时,也许他凭栏之处,就是当年李白临立之点。如今,他多次在梦里相见挚友,依然追忆兖州之惜别。此外,他竟然也没料到另一位好友岑参,已经病困于成都客舍。离蜀前严武、高适相继辞世,在江陵时的多篇诗作中,也只字未提及其弟杜观。哪里还有亲朋的音信呢?此刻,岳阳楼前纵有万般美景,也屏蔽不了他心中的万般愁情。满怀悽郁,回舟后即挥棹浮泛洞庭湖波。入湖后,题有《过洞庭湖》一诗:“……护江盘古木,迎棹舞神鸦。破浪南风正,收帆畏日斜。云山千万叠,底处上仙槎。”南风送舟,夕辉收帆。仰视山云,似乎看到了万叠云层的底处,有神舟欲穿云向银河航去。诗人引入了八月仙槎的典故,以此来表达希冀摆脱苦漂孤航的困境。

杜甫入湘江泝航不久,便在长沙江段的铜官渚突迎逆风而被迫驻棹,苦叹“不夜楚帆落,避风湘渚间”。其后“家舟”艰难地航达衡阳后,他又突然转舵,返航潭州(今湖南省长沙市),希望能在友人韦晋之的手下谋个差事,可惜韦刺史已经病故。诗人只得再泝航衡州。时已入夏,一家人在舱中经受酷暑。杜甫却在无奈中乐观地抒句“入舟虽苦热,垢腻可溉灌……”心中关切着农田之溉况。舟过湘江建宁县境内的空冷峡后,诗人特在《早发》一诗中苦诉遭遇:“早行篙工怠,席挂风不正。”杜甫孤舟随水的难题之一,便是舟师难雇,因为他航无定所,没有哪一位篙工会一直陪着他随水凄旅。因此,他需不断地雇请船工。

航途中的《九日五首》,是他出蜀后的再次惆吟:“身系万里舟,伏枕泪双痕。”栖身舱中,愁情难释。题《宿白沙驿》时,正值“万象皆春气”,他却深慨“孤槎自客星”。只是《发潭州》抒吟的“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稍有点悦意。连年浮航,波推浪颠,多是汹涛狂澜,苦难万状,都在其所创作的32首诗歌中吟留有历纪,也吟抒了所见各大小港口水运交通繁荣的现状。6年的泛漂中,他曾在锦城、夔州等处,3次幸见“万里船”;在夔州两次赏观“万斛之舟”;在荆南、岳州、衡州等地4次目睹过楼船和战舰。此外还欣观过“连樯荆州船”,蜀中的“百丈内江船”;亲登过画舫采舟;吟赞过胡商的巨舶等等。

大历五年(公元770年)四月,杜甫的孤舟浪入了耒水方田驿,江水突然暴涨,他紧急泊船于荒岸,舟困于僻野,近10日无食。耒阳聂县令获悉,即命人送来酒肉,并致书信。一家人方得饱食。诗人酣饮饱餐后,即挥笔题赋《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尽兴本韵至县呈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一诗:“耒阳弛尺素,见访荒江眇……”也许就是在这天夜间,大唐的一代诗圣杜甫,依旧手握诗稿,在昏暗的舟舱之中与世长辞,解脱了6年的“舟”结。其吟呈聂令一诗,竟成了诗人的绝唱。

来源:中国水运报 作者 罗传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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