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港引航(图片由文章作者提供)

引航员,国际上英语称之为“pilot”。引航员要在相对狭窄的水域熟练驾驶各种类型船舶,在船舶驾驶行业中非常具有挑战性。在很多国家,远洋船长要申请当引航员,排队等候多年也不一定能如愿。世界各国为维护本国主权和经济利益,均规定只有本国公民才可以担任引航员。

每当外轮进入我国港口前,第一位登轮工作的中国人就是引航员,而当外轮离港时,最后离船的中国人还是引航员,因此,我们引航员就成为“水上国门的第一形象”。

一、一封“不嫁”的信

上海港的引航工作和潮汐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上海港的潮汐属非正规半日潮,一天发生两次高潮两次低潮,一般涨5小时落7小时,每日潮时有不规则的误差。重载进出港口的大型船舶,要根据潮汛大小配载货物,利用高潮潮位通过浅滩,这其中有很高的“经济价值”。

因为引航员的工作要随着潮涨潮落,所以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上世纪90年代以前,上海港引航员的工资福利很低、住房条件差,虽长期登船工作,却连普通船员都能亨受的十几元的水上工作津贴都无权享受。引航员往往一家三口人合住八九平方米的住房,如果他们半夜出发,一家人也会陪着无法睡觉;有时深夜引航归来,恐影响家人休息,他们只好在外滩办公室里坐等到天亮。

那时,我正担任引航科支部书记。有一天我引航归来,一进办公室,就见办公桌上有一封写给党支部的信。拆给一看,是一位引航员家属向支部诉说家中困境的,其中引用了唐朝诗人李益的诗句:“嫁得翟圹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汛,嫁与弄潮儿。”只是,她将最后一句中的“嫁与”改成了“不嫁”!看着这封“不嫁”的信,我心里好不酸楚……

每年的台风季节,引航员就更忙,有时驻守在锚泊的外轮上一待就是几天。为了替他们分担对家人的牵挂,我们支部成员常常到引航员家中家访。

有一年,台风正面龚击上海港,全体引航员都派到外轮上去防台值班了。风雨交加,我和一名支部委员到一位引航员家中访问。一进弄口,就见有人正爬在他家的屋顶上。走近一看,竟是他的妻子。她正在拼命用砖块试图压住屋顶上被大风吹起的油毛毡,年幼的孩子则用稚嫩的手臂竭力帮妈妈扶着梯子。一霎时,我的脸上也分不淸是雨水还是泪水了!忙扔掉手中的雨伞,把她换了下来。我和同伴好不容易才将被大风吹坏的油毛毡屋顶加固好。

当我们水淋淋地走进这个近十平方米的房间时,只见床上、沙发上、饭桌上、箱柜顶上均放着大大小的面盆和饭碗,正恪尽职守地接着屋顶上滴滴答答漏下的雨水。那个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此时“熟门熟路”地钻到桌子底下,趴在小凳子上做起了作业。我接过她倒的热茶,想不出任何话语来安慰她……

80年代中期,当时的交通部彭德清部长到上海港看望引航员,我们将引航员生活的窘迫状况向部长做了汇报。部长听后非常动情地说:“尽管百废待兴,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但是,我们再穷,也不能委曲战斗在上海港第一线的108名引航员。……引航员是上海港的宝贯财富!也是国家的宝贵財富!”部长临走时,交待我将情况写成书面报告交给他。部长回到北京后,又让人带口信给我,让我补充具体要求。不久,交通部下达了一份“戴帽”文件,给上海港引航员特批了1500平方米的住房建设指标,在此基础上建成了现在四平路上的“安得公寓”。当时,有二十户引航员家庭成了受益者,而他们让出的老房子通过调整又解决了近十多家引航员困难户的住房难题。

在计划经济体制下,改善引航员的福利待遇,竟惊动了共和国的部长,如今想来还不胜唏嘘!

二、五星红旗指航程:成功引航名舰“蓝岭”号

  

在“蓝岭号”上和美第七舰队司令莫兹中将合影(图片由文章作者提供)

上海港引航站位于长江口灯船附近,离吴淞口约有40海里。我国海港引航管理法规规定,凡是进入我国港口的外国籍船舶,一律要申请引航。对于进入我国港口作友好访问的外国籍军舰,同样要申请引航。上海港曾经接待过数十个国家近百艘军舰的访问,其中,有些还是世界名舰。

美国海军曾在1989年5月19日访问上海港。这是美国海军自1949年以来第一次访问上海港,他们十分重视这次访问,由第七舰队司令莫兹中将亲自率领,访问舰队由两栖指挥舰“蓝岭”号、导弹巡洋舰“斯特雷特”号、导弹护卫舰“戴维斯”号三艘舰艇组成。美国政府对于这次访问也十分重视,美国驻上海领事馆专门派了一名领事,带了音像资料先期抵达香港,对在此集结的“蓝岭”号等官兵进行“培训”。

这件事是那位领事亲口告诉我的。那天登上“蓝岭”号后,我在驾驶台见到这位领事,他热情地与我寒暄,说自己曾在北京的美国大使馆工作过五年,并介绍了当时工作的情况。别看他金发碧眼,却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看他是个“中国通”,我开玩笑地说:“你是对官兵进行‘入城教育’啊!难怪他们一个个都彬彬有礼。”他反应灵敏,立刻很得意地问我:“真是这么有效吗?”

我国海军东海舰队是这次的主要接待单位,根据来访美舰的吨位、尺度、吃水及上海港潮汐规律和接待要求,我们和他们一起商定了美军访问舰队的航行计划,制定了详细的时间表。我们挑选了六名经验丰富、业务全面的引航员分别担任三艘美舰的引航员。

19日07:05,在长江口外海海面预定区域,我海军交通艇将我们引航员分别送上三艘美舰。我作为舰队引航总指挥,和两名引航员及我海军的联络官一起登上“蓝岭”号。“蓝岭”号的司号员吹起欢迎的军号,在一位美军值日军官的陪同下,我们走进了该舰的指挥中枢——驾驶台,受到了舰长巴克上校的热情欢迎。

“蓝岭”号是美军第一艘两栖作战的指挥舰,历经4年的建造,于1979年正式作为第七舰队的旗舰开始服役。“蓝岭”号到处布置着不同的天线和雷达传感设备,拥有最先进的通讯、监听、探测等数字化全球作战指挥平台。该舰全长193.5米,巡航速度为23节,最高时速可达35节以上,排水量为18,000吨,吃水8米,巨大的舰体相当于二战时期的航母规模。

“蓝岭”号驾驶台顶上各种天线林立,五星红旗和红白两色“H”旗(表示本船已有引航员)高高飘扬在主桅上,驾驶室内排列着各种用途的计算机。我们引航员关注的是舰船的主机动力、航行操纵性能和导航雷达等有关配置的情况。当听完舰长对于该舰的吃水、航向、主机性能的介绍后,高级引航员黄崇岩礼貌地表示感谢,并接过了航行指挥权。“Two eight five(285)”,老黄发出航向指令。“Two eight five!”美军舵手大声复述着。“Half ahead(前进二)”,老黄下达了主机前进指令,美军值班军官大声复述着“Half ahead!”“蓝岭”号机舱传出低沉的主机轰呜声,舰首微微翘起,快速地向上海港驰去。我操纵驾驶台的雷达核对了三艘美舰的航向、航速,分别给导弹巡洋舰“斯特雷特”号和导弹护卫舰“戴维斯”号的引航员下达指令,要他们按预定方案保持舰队队型。在我们中国引航员的引领下,美军三艘军舰编队航行在长江口深水航道上。舰队在我国海军舰艇和上海海事局巡逻艇共同护航下浩浩荡荡向上海港进发。

14:10,“蓝岭”号进入吴淞口,我方吴淞口海军基地鸣礼炮21响,以示欢迎。

16:30,“蓝岭”号轻轻地靠上了高阳路外虹桥浮码头。这时,一直很少说话的舰长,快步走到老黄身边说:“Wonderful!Just like to put down a baby gently!(太精彩了!就像将婴儿一样轻轻地放下)!”他哪知道这座有半个多世纪年龄的老码头,是经不起巨舰的挤压的。此时,我军和美军的军乐队各自奏起了欢迎和致敬的军乐。三艘军舰均安全靠妥了码头,从长江口登舰航行,至靠妥外虹桥码头,60余海里航程,严格按计划的时间节点引航,误差没超过一分钟。顺利完成了三艘访沪美舰编队引航任务。

22日11:30,美海军舰队完成了访问日程离港出口,引航员还是原班人马。有道是“一回生,两回熟”,舰长看见我们就如见到老熟人一般,非常高兴,一路上不断地让勤务兵为我们递咖啡送饮料。16:00,一行三舰按预定计划在锚地抛锚候潮。我们三人得以空闲,舰长主动邀请我们参观该舰的内部。他让一名士官带领我们走进军舰的荣誉室、俱乐部,在走廊里,士官快步在前面不断地敲各个房间的门、窗,坐在计算机边上的军人纷纷起身关闭门、窗。士官不好意思地对我们说:“这是例行公事,请谅解。”对此,我们当然不会介意。

参观完舱室和生活区,我们又走到驾驶甲板,这时正碰到舰队司令莫兹中将在甲板上散步。舰长巴克上校将我们介绍给莫兹中将,莫兹中将很高兴地和我们三人一一握手,说:“我的舰队访沪成功也离不开你们引航员高效、安全的服务,非常感谢你们!”然后主动提出一起合影留个纪念。随后,舰长请来随军摄影记者为我们和莫兹司令合了影。

22日午夜,舰队起锚航行,顺利地通过浅滩。各种航标以它们特有的灯光语言闪烁着,指引着舰队从长江深水航道驰向茫茫大海。23日03:30,舰队到达长江口灯船外海的预定区域,我们完成了引航任务。在我国领海线边缘附近,我们将航行指挥权交给了“蓝岭”号舰长巴克上校。上校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希望再次见到我;我则祝他一路好运!我们登上我海军的交通艇返航。

三、引领“安东尼斯”号

上世纪末,上海港的码头泊位基本上沿袭了历史的布局,泊位沿黄浦江两岸展开,而分布在黄浦江上游的最后一个公共码头,是上海港龙吴港务公司。那时,正是著名的“抓斗大王”包起帆在该公司担任总经理。

记得1999年6月初,他专程到我们引航站来商谈,要求将一艘七万吨级希腊籍散货船“安东尼斯”引领至他们公司的码头,装载吴泾焦炭厂的焦炭出口。他说:“吴泾焦炭厂离龙吴港务公司很近,如果由我们公司装船出口,不仅帮客户节约了大量的陆上运输成本,而且,可大量减少载货卡车在市区道路上的尾气排放,节能环保。”

他的这番话打动了我。但是,他的公司地处黄浦江上游,由于上游航道窄、浅滩多、弯道大,非机动小船和“一条龙”驳船船队多,对大型船的航行构成很大危险,故航行至龙吴公司的船一般不超过三万吨级。而且,当时从吴淞口进黄浦江,一路还要穿过杨浦大桥、南浦大桥和徐浦大桥。这三座大桥的净空高度的设计,一般仅满足五万吨级的船舶通行。“安东尼斯”轮长225米,七万吨级的船舶高度是这三座大桥桥下净空高度允许通过的极限。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进口航行难,出口航行就更难,但是,精心引领、服务港航是我们的宗旨,我决定动员引航员向包起帆学习,克服困难,勇闯禁区,当好“开路先锋”!

我站领导班子很快统一了认识,组织资深引航员进行论证,制定了严谨的引航计划。经上海海事局核准,1999年6月26日,我带领高级引航员周庭康和小黄负责将“安东尼斯”轮引领进港。这是上海港建港100多年以来,一次史无前例的引航。

当“安东尼斯”轮在引航员的指挥下顺利通过陆家嘴弯道后,浦东浦西两岸的建筑迥异的风格,以及外滩岸边游人争相以“安东尼斯”轮为背景拍照的闪烁灯光,引起了希腊船长的兴趣。他一脸兴奋,叼着烟斗不时地指东指西向我打听两岸的情况,我则心不在焉地应答着。因为,此时我实在没有心思闲聊。航运界有一句流行语,叫“船长好当,陆家嘴难过”,可我们虽过了陆家嘴,但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呢!

船过董家渡航道后,通过南浦大桥江面,航道变得更窄了。周围江面不时还有电厂运煤的大型驳船和无数的“一条龙”和“安东尼斯”轮巨大的船身擦肩而过。驾驶室里显得出奇地安静,除了引航员老周下达的指令声和外轮船员复述的口令声,只有机舱中传出的机器声。船长也紧张起来,他放下烟斗,不时地拿起望远镜观察前方船舶的动态,小声地提醒着引航员。驾驶室桌上的咖啡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但没有一个人去碰一下,任其慢慢凉掉。

“安东尼斯”巨大的船身缓慢地在溯江而上,引航员不但要在这有限的水域中避开浅滩航行,还要不时减速停车,避让前方的大小船舶。当“安东尼斯”轮通过徐浦大桥下方时,虽然该处已过高潮时刻,江面水位已经下降,但是,抬头看:巨轮的主桅似乎是贴着大桥桥面底下而过的!

终于,龙吴公司的码头近在眼前了。这段路一直紧张地绷着脸的船长,这时拿起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引航员下达了准备靠泊的命令,在拖轮协助下稳妥地靠上龙吴港务公司的码头。这时,码头上响起一阵掌声,我这才注意到包起帆带领公司的领导班子正站在码头边迎接我们呢!他举起双手向高高站在“安东尼斯”轮驾驶台上的引航员致敬。

引航员老周说:“我干了三十多年引航工作,见到港务公司领导亲自到码头现场迎接外轮靠泊,还是第一次!”

7月3日,“安东尼斯”轮满载7.3万吨焦炭,仍然在老周和小黄的引航下,驰离龙吴港务公司码头。引领七万吨级的巨轮,重载从黄浦江上游航行近26海里,抵达黄浦江下游吴凇口,再选择锚地抛锚候潮,涨潮后夜航近40海里至长江口海面,才完成这次难忘的航行,其中的艰难程度就更高,但有了上次的经验,我们也终于完成了。

  

上海港引航(图片由文章作者提供)

如今,上海港从黄浦江走向吴淞口外的外高桥,走向东海洋山深水港,现在全自动的洋山港四期正在建设中,建成后上海洋山港将成为全球最大的独立港区, 将对上海国际航运中心的建设,对服务“一带一路”和长江经济带的发展,奠定重要的基础。上海港仅港口吞吐量就超过了美国一国港口吞吐量总和!

在党的十九大旗帜指引下,上海港这一世界第一大港的未来不可限量!上海港引航员遵循“维护主权、保障安全、精心引领、服务港航”的宗旨,肩负着“将世界引进上海港,将上海港引向世界”的重任,迎接这一光荣的历史任务。

上海港,日出东方你辉煌无比,你的潮涨潮落将伴随我一生的梦……

参与评论

分享到微信朋友圈

x

打开微信,点击底部的“发现”,

使用“扫一扫”即可将网页分享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