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货轮 联合女神 号被扣印度港口50多天”。

31岁的二管轮纪卫华站在甲板上,看着手机里弹出的新闻标题,沉默不语。

他的脚下,就是“联合女神”号。他的身后,就是随船被困的另外22名船员。

2016年底,南京远浩船务有限公司宣布破产。彼时,其名下的“联合女神”号经过5个月远航后,正在印度靠港卸货。经债权人申请,船被扣押,船员被困。

媒体的关注,中国驻印领事馆的介入,事情已经有了转机。纪卫华在等待,回国的那一天到来。

牵连

汽笛悠悠长鸣,船首破开海水,“联合女神”号驶出江苏南通港。

纪卫华和平时一样在机舱内巡视。他主要负责发电机组、空压机、造水机、分油机等器械的正常运转。接到远航任务后,他照例带上自己所有的职业证书和换洗衣物、生活用品上了船。

这已是去年7月的事了。载着20479吨货物的“联合女神”号,一走就是半年,途经斯里兰卡、土耳其、也门等国多个港口装卸货。5个月后,抵达印度霍尔迪亚港外锚地。

包括纪卫华在内,23名船员掌控着这艘万吨巨轮。

这次漫长的航行,途经红海4次,两侧全是干旱荒芜的沙漠,连续4天机舱温度高达近50 。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纪卫华每值班4小时,需要喝掉一瓶1.5升的矿泉水。

12月初,船在航行中遇到台风。左右倾斜大于10度的颠簸,让已有9年海员经验的纪卫华也感到难受。波涛汹涌,船只不得不在斯里兰卡附近海域躲避台风。这让既定航程延后了3天。

纪卫华没有想到的是,被延后的不仅仅是这3天。

霍尔迪亚港,位于印度南部,是加尔各答的主要贸易港口。12月14日,“联合女神”号抵达霍尔迪亚港外锚地,码头工人开始卸货。

14天后,货物基本卸完。按照原定计划,再泊四五天,装上大理石,“联合女神”号就可以返航了。

纪卫华开始憧憬回国后休假的事。

不料,在机舱巡视的纪卫华却从船长戴小松口中得知,船只已被当地扣押。

船员们哗然。

戴小松这才透露,早在12月19日,船舶的管理公司就通知他,船只进港后可能会被“错扣”。那是因为,船东的其他船只拖欠了国外油商的加油款,牵连到了“联合女神”号。

船长安慰大家,公司表示已聘请律师协调解决此事,只需在12月28日前缴纳十几万美元担保金,船只便可正常离港。

然而,等到的不是担保的消息,而是船东因经营不善宣布破产的消息。

债权方于是向印度当地法院申请采取保护措施,扣押船只。

23名船员,和“联合女神”号捆绑在一起,被当成抵押物,遗弃在异乡港口。

从2016年,跨越到2017年。

补给

七八个船员,围坐一桌,面对着一小盘西红柿炒鸡蛋。

每天两顿饭,每顿一个菜。已经被困在船上近两个月,这是厨师能拿出的仅有的菜肴。

这天,是中国的元宵节。

船员们局促地挤在餐厅的饭桌旁用餐。虽然食欲不振,但饥饿仍是原始的生理反应。两种看似矛盾的状态已经持续多天。

纪卫华打开双门冷藏冰箱,里面只剩下几罐即将见底的调料酱和两个土豆。他舀上一勺辣酱下饭。这是以前在家煮面条时常放的调料,舌尖还记得这个味道。

约4平方米大小的菜库差不多空了。两个长条多栏木质储物架,零星散落着几把芹菜和少量胡萝卜、青椒,几个裹泥的洋葱头掉落在地。

这是年前船员们用船上备用金购买的最后存货。吃完了,补给就彻底断了。

他们已无法再进城补给,更何况身上也没有钱了。

“联合女神”号刚被扣押的时候,印方港口要求船上必须有人值守。按照相关规定,船上保有的最低配额人员必须为17人才符合开航与安全要求。一但弃船,货轮就成了存在危险的移动漂浮物。

那时登陆证还未过期,船员们还可以登岸到附近购买日用品。在续办三次后,代理公司再无回应。最后一次续办的登陆证也在2月2日过期了。

之后,船员们只能在码头活动,不能出港区大门。

饭后,纪卫华回到房间。一间约10平方米的单人房间,进门的棕色皮质沙发上,放着还未清洗满是油污的工作服,衣柜把手上牵了一根绳线与墙上挂钩相连,用来晾晒衣物,要走进去,得掀开挡在眼前的毛巾。

打开床头的白炽灯,他侧卧在床。1 .1米宽的小床对于这个北方汉子来说略微狭窄。

如何找到舒适的睡姿,他早已适应。但只能饮用淡水舱的水这一情况,他还没习惯。

上船前,他给自己配备了20箱瓶装水,现在已经喝完。咸、浑浊发黄,淡水舱里原本被用作烧饭洗衣的生活用水,成为了船员们的饮用水源。

尽管难以入喉,这50余吨淡水也只够生活6天。

“还是转行吧,海员这个行业什么保障都没有”,他想起饭桌上一个船员的叹息。

承诺

纪卫华看着桌上的空水瓶发了会儿呆,起身时不小心,踢倒了床头柜旁的灭蟑螂喷剂。

这是临行前妻子的嘱咐,印度蚊虫特别多,要多加防范。

拿起手机,出门走向生活区。货轮一角,放着4个1米多高的圆垃圾桶,几十个黑色大塑料袋与食品纸箱堆在一旁。

没有代理公司协调,印度当地回收垃圾处不愿接收生活垃圾,船上始终飘着一股腐臭的味道。纪卫华甚至看见,垃圾桶附近地上满是半截手指长的白色蛆虫在蠕动。

他走到驾驶台顶,这个位置的网络信号最好。他拨通妻子的视频通话。

“宝宝刚睡了,小声一点。”

这是时隔两天后再次和妻子视频。上网卡是去年圣诞节用10美金买的。航行时,船上没有信号,在码头靠岸时,会购买当地电话卡。为了省钱,有的人几个月才和家人联系一次。

妻子面带笑意,隐藏不住眼神里的疲惫。女儿刚满1岁零7个月,带孩子的重任全落在她一人身上。

走时女儿还不会走路,现在都会跑了。妻子说,女儿已经会叫爸爸了,可是只认识照片中的爸爸。

纪卫华想起,除夕那天,他把刚得知船东公司答应出钱解扣船只的消息告诉妻子。“过了农历十五差不多就能回家,不会让你等太久。”

这让他觉得对妻子的承诺成了空言。

自从2008年从事海员职业以来,他就与家人聚少离多。一段段艰苦又耗时的航程,唯一的补偿在于可供家庭温饱的薪资。

可这趟远航,5个月的工资全被拖欠了。纪卫华算过,23个人,共计150万元。

女儿现在还在喝奶粉,纪卫华连奶粉钱都拿不出来。

纪卫华安慰视频那头的妻子,媒体持续关注,中国驻印领事馆介入此事,事情应该马上就会有转机。他们也还好。

他没有告诉妻子的是,中午时船长戴小松刚告诉大家,申请的淡水、燃油等还未补给,污油水没有处理,垃圾回收一半港口就拒绝再接收。这意味着目前的状况还得持续。

“我很想你和女儿……”

话还没说完,对方画面静止,显示通话结束。

信号又断了。

(受访人物纪卫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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