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小虎在家中接受新京报采访,三年前,他身陷泰国一起毒品走私案。新京报记者肖薇薇 摄

饶小虎坐在床边,微仰起头,望向窗外,天空被防盗窗分成一格一格。远处是一声接一声的蝉鸣。

有时,饶小虎会有一种恍惚的感觉。自己不是坐在十堰的家中,而是挤在曼谷戒毒中心牢房的大通铺上。从那里的铁门望出去,天空也是这样的一个方块儿,很少有鸟儿飞过。

“睡不着,就会看外面的天空,想那些天发生的事。”

三年前,当时25岁的饶小虎是台湾省籍货船“来明轮”上的一名水手,2016年3月31日晚,货船停泊曼谷港口时,泰国警察在船舱两个电脑箱里查获48公斤海洛因,帮助搬箱上船的饶小虎和另一名中国籍船员白明宇被警方带走扣押。

在泰国的监狱,饶小虎被羁押13个月,白明宇被羁押3年,因现有证据无法证明二人运毒,曼谷法院两次驳回检方起诉,他们先后被判无罪,释放回国。

如今,饶小虎又回到海上“讨生活”,不愿与人多谈监狱的经历,但他们打算向泰国政府和台湾船东索赔,希望泰国警方道歉,给他们恢复名誉。

货船“来明轮”。受访者供图

“电脑箱”里的“海洛因”

在饶小虎记忆中,3年多前的曼谷之夜历历在目。

饶小虎说,2016年3月31日晚,“来明轮”停靠曼谷码头后,工人们卸空船上集装箱,装上新箱。按照计划,货船将于次日出发,途径中国香港、中国台湾、日本的16个港口,开始新一轮为期28天的航程。

不出意外的话,9天后,当货船停靠香港时,他将结束跑船,回到湖北十堰的家中,与相恋五年的女朋友林娟领证结婚,再换一份待在陆地上的新工作。

饶小虎当时在梯口当值,负责舷梯的收放和外来人员登记,大概在9点40分左右,三管轮白明宇喊饶小虎帮忙一起搬“两台电脑”。

白明宇和饶小虎被上海远洋对外劳务公司招募,派往来明轮工作。白明宇告诉记者,他当时刚刚收到休假中的“来明轮”前船长余上方发来的一条QQ消息,让他下船签收“两台曼谷办事处的电脑”。

白明宇称,这是他和余上方半个月前谈好的“小忙”。余上方休假的几个月里,他们时不时会在QQ上聊天,余上方提到公司需要换一部分电脑,“能不能帮他带两台去台湾,没必要过海关。”

“他说给我一台200美元作为代工费。” 白明宇回忆。

“钱有点高,”白明宇平时收到的代工费,一个月最多一两百美金,他在QQ上提出来自己的疑惑,“他回复我,只是一点吃饭钱,没什么关系。”

白明宇回忆,当时一辆码头的货车开过来, 车里下来一个人,搬下来两只蓝色纸箱搁在舷梯旁。在白明宇印象里,纸箱上贴着一张A4纸,收件地址是船东台湾阳明海运公司,“一看就是很贵的、配置很高的电脑,外箱很精致高级。”

饶小虎跑下来,和白明宇一人搬起一只纸箱,箱子只比舷梯窄一点,他当时还抱怨了一句:“这么重是什么东西?”

“船长让帮忙搬的电脑”,白明宇说,抱起纸箱后,他当时还说了句“什么破电脑这么重”。

饶小虎说,他当时把纸箱放在梯口的甲板上,然后站在梯口继续值班。

白明宇抱着电脑走上二楼,放到船员休息室的角落里,两侧沙发中间的小方桌上摆着一部电话。他掀开小方桌的盖子,将两个纸箱放进去。

他解释说,之前并不知道小方桌下是个柜子,余上方说可以放在方桌里面,正好能放两台电脑,“到了台湾帮忙搬下船,会有人来码头拿”。

十来分钟后,一群泰国警察突然冲上了舷梯。站在舷梯口的饶小虎和正躺在房间床上玩手机的白明宇都被控制。在泰国电视台拍摄的现场视频中,船员休息室里的两个电脑箱被抬出来放在茶几上,警察问白明宇里面是什么,他回答,“They call me its Computer(他们告诉我里面是电脑)。”一个警察划开纸箱,拿出两大块绿色塑料包装好的方状物,里面是一层层垒好的小袋。

警察划开一小袋,装着白色粉末,现场检测后说,“海洛因。”

白明宇和饶小虎被要求坐在沙发上,警察给他们戴上手铐,让他们指着桌上的东西,对着他们拍照。陆续赶来的船员也掏出手机对着他们拍,饶小虎说,他当时还对着镜头笑,“给我戴的是塑料的手铐,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我都不知道什么情况,大家都在笑。”

戴着手铐的白明宇也笑,“很刺激,我们以为在拍缉毒大电影。”

泰国警察上船搜获48公斤海洛因,饶小虎(左),白明宇(右)被控制。受访者供图

被起诉

案发后,白明宇告知在现场的泰国刑警,他的手机和平板电脑里有和前船长余上方的QQ聊天记录,“我想着警察看了就知道,我没参与这件事情。”

白明宇和饶小虎告诉记者,警察当时也抓捕了另外两人,分别是负责送货的中国台湾人和司机。四人被送往曼谷肃毒警察局审讯。在泰国电视台拍摄的现场视频中,当晚警方去台湾人家中搜出大量现金、海洛因毒品和摇头丸。

根据饶小虎提供的判决书显示,台湾人供述称,他借在泰国经营珠宝生意名义,与前船长余上方勾结,通过远洋货船贩毒,他们已经用这种方式成功贩毒多次。

2016年4月2日泰国警方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这起贩毒案情。在泰国电视台发布的新闻视频里,白明宇、饶小虎等四人被带到现场,他们手被铐在背后,戴着脚镣,坐在椅子上,低着头。

“很多记者在拍我们,我想直视镜头,证明我是清白的,但是双手被铐在身后直不起腰。”白明宇说。

当天下午,四人被告知,“因持有运输48公斤海洛因毒品,将被起诉。”饶小虎提供的判决书显示,负责送货的台湾人和司机,分别被列为第一被告和第二被告,白明宇和饶小虎是该案的第三和第四被告。

泰国检方起诉前,是期限未定的牢狱期。监狱和饶小虎在电视里见到的一样,铁门高墙,绕着一圈一圈的铁丝网。他们戴着脚镣站在过道里,被要求脱光衣服,狱警指挥着他们站起来,蹲下去,站起来,蹲下去。然后坐在地板上等着分囚服,地面滚烫。

一间房睡七八十人,铺着薄薄的毯子,头对着头,脚对着脚,新来的犯人只能睡在牢房里的厕所旁,因为空间太小,双手只能合抱放在胸前,双脚屈着。

白明宇说,入监的第一个月是“新人训练”,得出一个小时操,然后手肘撑地匍匐前进。饶小虎记得操场上有张大桌子,他们一个个爬着上桌,再爬下来,“耍猴一样”。

狱警也时常惩罚在押人员。白明宇见过被惩罚的人得学蛇爬,身体着地,爬过老犯人的胯下。有一次他也被要求这样接受惩罚,他觉得太屈辱,和狱警解释说心律不齐不能爬,于是被罚扫了半个月厕所。

“新人训练”后,他们被分去不同的临舍关押。

他们借来信纸和邮票,给家人写信,请他们联系上海远洋对外劳务公司,求助中国驻泰国大使馆。为了宽慰家人,饶小虎在信中写道,“我在监狱里很好,儿子什么都没做,我相信会有公平的处理”。

饶小虎在狱中写给家人的信。受访者供图

事实上,饶小虎整宿难眠,不时头痛,想到父母和女朋友就流眼泪,“很冤枉,当个班,帮忙搬一下东西,平白无故遭受这些。”

2016年5月,饶小虎的妈妈和女朋友林娟到泰国监狱,隔着玻璃见到了饶小虎二人,他们穿着土黄色的囚衣,戴着脚镣,“整个人黑瘦,受了多少苦,他都不会喊苦,”事隔三年后,饶小虎妈妈提及此景,仍眼睛泛红。

她们往二人的账号打了吃饭的钱,蛋炒饭都很贵,见不到几块鸡蛋,几个人拿勺子挖着吃。监狱的饭菜是没削皮的地瓜和南瓜粥,“喂猪都没有这么差,出狱后再也没吃过南瓜。”饶小虎说。

重获自由

2017年4月25日,曼谷刑事法院向饶小虎等人宣读一审判决结果,第一、第二被告违反禁毒法,判处无期徒刑;饶小虎被判无罪释放,白明宇被判无罪等待,他需要再次回到曼谷戒毒中心,等待检方上诉。

坐上曼谷飞上海的飞机,饶小虎才敢相信自己真的“重获自由”。

2019年3月5日,曼谷上诉法院开庭审理,白明宇被判无罪释放。“他在泰国移民局等了几天,心情一会儿焦躁一会儿平静,“怕又被带走抓进去。”

直到回到河南老家,白明宇见到家人的那一刻,他想,“这件事真正结束了。”

刚回到国内,饶小虎有些难以适应。

像之前每次出海跑船,离家几个月后归家时一样,家里发生了一些改变,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妈妈烙的油饼、烧的茄子还是一样的味道,爸妈都被晒得黢黑,“变老了很多”。他红着眼眶,埋头猛扒饭,妈妈也哽咽,“平安回来就好,就好。”

2010年,饶小虎高中毕业,他被招生书上“做船员,年薪十万不是梦”的宣传语吸引,去武汉交通职业学校读了航海技术专业。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县城,他还没有见过海,在武汉才第一次见到了轮渡,“想当货船驾驶员,到处去看看。”

毕业后,他在台州一艘私人货船上干了一段时间,辗转通过中介,与上海远洋对外劳务有限公司签订合同,2015年8月被派遣登上“来明轮”货船做水手,工期八个月。

回来后的一个多月时间,他呆在了老家的村子里。早上6点,他会准时醒来,这是在监狱里养成的生物钟。他躺了一会儿,村里人赶着一大群鸭子从屋旁经过,“嘎嘎嘎”的声音,由远到近再远。起床后,他要带着奶奶去七公里远的镇上打针,小巴车绕着山路要开二十几分钟,这是他每天仅有的一次出门。

他换了手机号,除了家人,只告诉了少数几个亲戚。

两个同学找亲戚联系到他,约他去县里散散心。见面时他们说了句,“回来就好,”没有追问,他感到不自在,“在农村,一点事都会传得很开,”听他们聊到在武汉的工作,“他们也读了这个专业,出海一趟就回来做其他工作,赚了钱,买了房,我却这么拖累家里。”他皱起眉说。

他的妈妈没向他提起,这一年里小镇上传出的流言,“你儿子没贩毒怎么会被抓起来”,家人听到“气得要死”,爸爸以前便听不得孩子生病、受苦,一说起就掉泪,“我们相信孩子没有做犯法的事情。”

他发现自己说话变得不利索,找工作介绍自己时,大脑一片空白,说话结结巴巴,他担心对方问起这一年做了什么,他不知道怎么解释。面试时却不能避开这个问题,他不敢抬头,目光躲闪,最后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没说出口。

他去朋友的装修公司工作了半年,朋友需要做什么就会喊他,尽管对装修一窍不通,他只能做些打杂的事情。

他跟着爸爸去附近干了几天泥瓦匠,砌砖的活儿他看爸爸做了很多年,他上手发现,砖很沉,满手的泥浆,干了一阵儿就磨得双手都是水泡。他伸出手,盯着手心的茧子,轻声说,“太累了,他们白天干活,晚上还加班,为了早点把打官司欠的债还完。”

2018年年初,他和相恋多年的林娟结婚了,同一年,儿子出生。在卧室墙上,挂满了他和林娟的结婚照,一张儿子萌萌的大头照则挤在两张结婚照中间。

说起妻子、儿子,饶小虎脸上挂着笑容,“经常逗孩子说话,”只要在家,洗尿布、冲牛奶、抱孩子玩都抢着干,他的话也慢慢多起来,他很少再失眠,“很少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比起饶小虎,白明宇的适应期短得多,他在家休息了一两个月,在妻子的指导下学会了手机的新功能,学会在县城的商店用手机支付。“刚回来感觉自己很没用,一无是处,努力让自己有点用。”他拾起了常年在国外跑船学习的英语,想在县城找个工作,“再也不想去跑船,特别是国外太危险了。”

白明宇是上海远洋对外劳务有限公司从河南招募,在上海海事大学学习“轮机管理”的委培生,在船上负责辅助机械维修等。他微信头像是一张在上海海事大学门口拍的照片,知情的人有时会问他,“当时为什么那么傻,相信别人,不去检查那两个箱子?”他不以为然,“毒品离我的生活太远了,我现在自责,但我当时不可能识破那个圈套。”

索赔 谋生

饶小虎回国后,上海远洋对外劳务有限公司给了他一千元抚恤金,“当时说是对困难员工的一点帮助”。

饶小虎和白明宇认为,泰国政府应该公开道歉,“给我们恢复名誉”,并给予经济赔偿。

泰国大拓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史大佗律师分析,此案获得泰国政府赔偿的可能性很小,“判决书上写的是经过审核证据后驳回起诉,不是说不构成犯罪。”

他们也向台湾船东提出了索赔的问题。

上海远洋对外劳务有限公司负责此事的梁先生告诉新京报记者,他们已经将两人的材料提交给船东台湾阳明海运,目前并未收到正式的书面结果。他认为,白明宇的索赔申请是有争议的,“他属于私自携带东西,公司有相关处理规定。”而饶小虎的索赔申请需要一个过程,“只能说尽快。”

2019年8月20日,台湾阳明海运公关部林女士回应新京报记者称,“这两个船员的确在我们船上面工作,我们正与本公司法务单位和船员管理单位做进一步的讨论评估。”

饶小虎和白明宇依然在等索赔结果,但这并不是他们现在生活的重心,他们都有了新工作。

白明宇在家乡县城里的一家机械厂做销售,工资只有跑船的三分之一,他骑着电动车上下班,每天能见到家人。

饶小虎在孩子出生第16天,联系上四年前工作的货船船东,当天晚上就出发去盐城上船,妻子林娟大哭了一场,“他在泰国船上出事,如果不是因为家里打官司欠了十几万,孩子出生开销大,我们不可能让他去。”

饶小虎夏天爱穿白色T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陪着家人散步时,村里人问他,“去外面做什么工作?”他会岔开话题,“有时说出门打工,不想和人说还在跑船。”

这条货船跑国内几个港口,从盐城到上海,虽然在国内,但也总是好几个月不能着家,他在手机里新存了一家人的照片,没事就翻翻。

他第一次休假回家时,孩子都半岁了,再出去后,“孩子会走路了,会叫爸爸了,那一刻只想抱着他。”

他当上了货船驾驶员。船漂在海上,风浪不时击打船舱,带来剧烈的晃动感,海上的时间单调且漫长,不当班时,他会绕着甲板走来走去,遇到有信号的地方就打给家人,经常一天打几个电话,每天数着回家倒计时。

直到船靠岸,他踩在地面上,心里才是真切的踏实感,那一刻他总想,等还完债,就在家附近找份工作,再也不出海了。

(白明宇、林娟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徐天鹤 编辑 胡杰 校对 李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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