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31日，岳阳县鹿角镇。在听取“环保卫士”张建设关于洞庭湖废油收集进退维谷的讲述之余，抽身来到他家附近的码头，眼前的洞庭湖却是一片安静的容颜。

一番讨价还价后，胡云辉带着吸管进入机舱，抽取废油。尽管与过往的免费抽取不同，但胡云辉和他的搭档方军却乐见船家意识的提高。

洞庭湖岳阳武警码头，进湖前，方军先抽空经沉淀而滤出的油层。

岳阳县鹿角居委会，张建设曾自建炼油作坊。但在众人的非议声中，2010年3月张自行将其关闭。“收集的废油无法向外运输，自己炼也没有手续”。

船舶油污，是指船舶在正常营运或发生事故时，逸出或者排放油类货物、燃料油或其他油类物质，如机油、液压油等。2008年以后，洞庭湖上的船舶，用岳阳市鹿角镇的张建设的话说，是“爆炸增长”。据调查，在海事局登记的岳阳本地以及过境运输船、挖沙船，加起来超过2000艘，渔船更加无计。有限的机舱空间，效率低下的油水分离器，缺失的敬畏心，都让它们“不得不”向洞庭湖直排废油。

无力监管，因为“这不像在大街上乱扔纸屑”；民间打捞收集，又面临较高的准入门槛。环境保护者说，对待洞庭湖，我们应该等量交换。那么什么时候，我们能从这面湖水的角度出发，回答以上难题？

2012年10月31日下午，岳阳县鹿角镇，张建设家中。此前，媒体报道了这位“环保卫士”的困境——40吨废油囤积，船舶油污收集被迫停工。这天，张建设正在为处理那40吨废油联系岳阳县荣家湾的一家小型炼油厂，电话频频，“总得想个办法，难不成把它们倒回洞庭湖？”

产生

柴油动力船舶，每马力一年起码产生2公斤的废油

把废油倒回洞庭湖，不过是张建设万般无奈下的一句玩笑话，却也是这些年来，洞庭湖上众多船舶的真实写照。

采用机械动力的船舶，以马力为功率单位，一马力可承载约3吨。依据其吨位，搭配相应马力的动力。一般小型渔船的动力在10马力到20马力之间。那些百吨、千吨级别的工程船（如挖沙船）和运输船（如自卸舶），往往拥有2-3台1000马力以上的动力，另有几台功率稍小的动力负责起货、设备维护、用电等。船舶的马力越大，动力越足，可以做到“随手运舵”。

洞庭湖上的机动船，多使用柴油机作为动力。张建设为此算了一笔账：

一般的柴油机每使用300小时左右需要更换机油，根据机器马力的大小添加，正常的维护还需要添加液压油、齿轮油等。若是维修机器，则要用大量的柴油清洗机器部件。一年下来，每马力起码产生2公斤的废油。

近2000艘船的废油直排洞庭，“有时候连执法证据都找不到”

“我的渔船一年也有几十公斤的废油”，11月2日下午，岳阳市巴陵广场以南的街河口码头，一位张姓渔民肯定了张建设的说法，他的渔船是20马力的柴油机动力。问及这几十公斤废油的去向，张师傅往湖面一指：“这么一点油，又没地方放，都倒进湖里去了”。码头上其他几位渔民都有类似的经历。

小型渔船的废油量与洞庭湖上那些工程船、运输船的废油相比，小巫见大巫。

据岳阳市地方海事局安全监督科科长肖木生介绍，目前海事局登记在册的岳阳本地自卸舶约470艘，来自常德、益阳、长沙、荆州等地的自卸舶约500艘，每月另有过境的长途运输船约1000艘，它们大多是甲板舶。另外，还有约90艘挖沙工程船，其中采用吸沙泵采沙的挖沙船最大可达9600马力，每天要消耗柴油30吨。这些船的马力强，油耗大，产生的废油和机舱冷却动力的水混杂，数以吨计地积压在机舱。

船上的机舱空间有限，废油如何处置让人头痛。

“机舱内废油多了，温度高时，容易引起火灾”，肖木生说，这些“压舱底”的油水混合物，在轮船装载货物时，也要腾出载重空间。上世纪90年代，我国的船舶开始逐步安装油水分离器，其原理是根据油、水的比重不一，通过沉淀、离心分离等方法对废油进行处理。“但船员反映的情况是，目前的油水分离器普遍处理量小，效率低，只能算个摆设”。

这些“不得已”的理由，使许多运输船和工程船船主更倾向于在积攒了一定量的废油后，通过排水口直排入湖。“近2000艘船，湖水又时刻流动着，海事部门的监管难免存在盲点”，肖木生直言，“这不像在大街上乱扔纸屑，有时候我们连执法证据都找不到”。

收集

两组人马约定，张建设负责鹿角到麻塘，方军和胡云辉负责岳阳市一带湖面

张建设所在的岳阳县鹿角镇，临东洞庭湖的洄水湾。起风时，附近湖面偶尔会有油污聚拢，泛着一片诡异的光泽。

2003年，张建设开始琢磨这些漂在湖面的废油，“洞庭湖的废油收集是一个新市场”，“将洞庭湖过往船舶的废油收起来，既保护环境，废油又能卖钱”。有了想法，当过兵、打过渔、性格直爽的张建设马上行动，先跑到南京学习回收废油技术，随后贷款购置了包括高压自吸泵、船只在内的整套废油回收设备。

2004年元旦正式开工，张建设和两个儿子每天基本都是起早出航，到晚上七八点才能收工。“正常情况下每天抽完三艘船的油水混合物就不错了，”张建设说，“2004年我们仅回收了100吨左右的废油”。

看到了船舶废油收集的巨大缺口，2005年，张建设说服了朋友方军和胡云辉加入。两组人马约定了收集的范围，张建设负责鹿角到麻塘，而岳阳市一带则交给方军和胡云辉。

方军、胡云辉两人规模较张建设小，每年收集约60吨废油。2007年，张建设获誉“环保卫士”，得到有关部门资助的一艘回收废机油专用船，两条船同时工作，一年能收200到300吨废油。

500斤油水混合物，“100块加2包洗衣粉怎么样？”“我要你的洗衣粉干吗哦。”

2012年11月1日上午8点，岳阳市武警码头附近，胡云辉将他们那艘8吨的废油回收船缓缓驶出，“今天早上6点有条运油船打来电话，需要清理机舱”。

那艘“皖东方82号”小型油轮，停靠在洞庭大桥以南的一座码头边。胡云辉的船还没挨码头，油轮上的伙计就跟站在船头的方军熟稔地打起了招呼。

方军先拿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水管下到机舱，试探里面油水混合物的比例。油轮的负责人刘德强开腔了：“老方，这次的油要300块”。方军摇了摇头，说：“里面的油不够，100块加2包洗衣粉怎么样？”刘德强笑了：“我要你的洗衣粉干吗哦。”

最终，机舱里约500斤的油水混合物以200块成交。

这样讨价还价的场景，在张建设和方军他们看来已见怪不怪。从2004年免费收集废油，到2005年开始采用钱、物换取废油，张建设看到了这种方式的可行性：“让船主知道废油的利用价值，看到实在的利益，就不会胡乱排放”。

他们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印在一张“东洞庭湖污油废水指定收集处”的名片上随船发放，到现在，那些需要清理机舱废油的船舶，“60%都是主动打来电话”。

废油收集属于危险废物回收，法规有严格规定

2008年后，洞庭湖上的船，用张建设的话说就是“爆炸增长”。

2008年前，岳阳市登记在册的工程、运输船舶仅100多艘，由于2008年鄱阳湖禁止挖沙，来洞庭湖采沙、运输的船只迅速增至400多艘，此后有增无减。

船舶数量剧增，钱、物换取废油的成本偏高，同时，2008年金融危机引起油价下滑，都给张建设、方军的废油收集带来压力。他们迫切想取得废油收集的合法资质，按照国家法规成立相应的废油回收公司，扭转被动局面。

“张建设等从事的废油收集属于危险废物回收，这一方面国家相关法规有严格规定”，岳阳市地方海事局相关负责人介绍，从事废油回收的作业船舶必须达到300总吨，经过船舶检验，还要具备危险废物道路运输许可证、危险废物从业资格证等。

张建设曾想办理危险废物道路运输许可证，却被告知，在此之前需要进行环境影响评价，“环评”经费20万。张建设拿不出这么多钱，只好作罢。

利用

“废油‘除水’后价格如果不公道，我们很容易亏本”

跟张建设一样，方军和胡云辉也囤积着15吨废油，这是两帮人从事废油收集以来，第二次碰到这种情况。

以往废油销路畅通时，他们会将收来的油水混合物静置沉淀，再进行油水分离，然后卖给炼油厂。炼油厂在收购时，需要“除水”，即取废油的样品放在100ml的烧杯里进行加热，看能蒸发出多少水分，按照蒸发的水分扣去相应比例的价钱。

“船舶废油一般含水多，‘除水’后价格如果不公道，我们很容易亏本。”张建设说。

2008-2009年，受国际金融危机影响，废油价格从原来600元/桶一度跌至200元/桶。家里囤积了300多桶废油，张建设无法可想，只得从武汉购进炼油设备，临时开设了一个油厂。他和方军利用这个小型油厂，将囤积的废油都处理完，炼出柴油60多吨。

“我也是迫不得已，这批再生柴油我都留着给自己的船用”。让张建设怄气的是，正是因为这次炼油，今年5月份，有人在网上发帖，投诉他作为“环保卫士”，“开设非法炼油厂”。

10月31日下午，张建设带我们看他以前作为临时炼油厂的地方。那是一处红砖围着的院子，张建设推开大门，一声不吭。

油厂早在2010年3月就已关停，现在腾出来做了仓库。闲置的锅炉、散热器上锈迹斑斑，墙边有两个近3米长、2米高的铁皮池子，探头一看，满满的都是废油。这只是张建设今年4月份以来，积压的40吨废油中的一小部分。

做环保的”黑户“，寻求有回收资质的合作伙伴

2007年，张建设曾与岳阳市高级工程师李文瑞有过合作。2002年，李文瑞获得废机油提炼成品柴油国家专利，他所掌握的技术，可以从1吨废机油中提炼0.8吨成品柴油。李文瑞也因此被称为“废油王”。张建设为李文瑞的再生能源开发公司提供了一段时间的废油后，最终因为“船舶废油含水太多”，双方终止合作。

2009年囤油危机过后，岳阳市环保局有关负责人给张建设介绍了湘阴一家具有正规资质的炼油厂，该厂主要将废柴油通过高温加热，提炼出成品燃料油。这些燃料油大多数提供给了酒店、砖瓦厂、瓷砖厂作为燃料。

今年初，这家炼油厂在整治洞庭湖生态环境中被关闭，张建设和方军因而再度陷入囤油困境。

张建设认为，“我是一个做环保的‘黑户’，但如果炼油厂也是‘黑户’，他们利字当先，这很容易造成‘二次污染’”。他希望再次找到具有废机油回收专业资质的合作伙伴。

声音

洞庭湖的船舶油污，是一个常态化、流动性的问题。由于洞庭湖属于过水湖泊，我们无法准确预测每一艘船所排出的废油会影响到哪一片水域，尤其在丰水季节。它漂浮的废油也以柴油为主，挥发性较强。这使得洞庭湖不像巢湖、太湖那样，一旦受污染，危害会集中爆发；也不像一般的海滩上遭受原油污染，会存在一个长期的危害。洞庭湖的船舶油污，从量变到质变，漫长而让人麻木。

WWF在对洞庭湖油污治理方面尚未深入，张建设义务收集废油也仅是治理方面的一个环节。应该以船上的员工为目标，让他们懂得环保和自律，改变习惯。就像有人曾诟病可口可乐公司，它在某地取水生产可乐，销售给外地，但从不对生产地负责。后来可口可乐承诺，“用了当地多少好水，就还多少好水”，他们在水源地进行环境投资，推动当地河流的保护和治理，之后将被保护河流的流量与自己生产用水量等量换算，实现了承诺。对待洞庭湖，我们也该这样等量交换。　——蒋勇世界自然基金会（WWF）长沙办主任

对待洞庭湖，我们也该等量交换

澳大利亚，每吨被重新利用的废油能获得约2000元人民币的补贴

再生柴油生产，需要充分的废油原料供应。废油主要是大大小小的修理厂废机油和船舶废油。我们公司的原料多使用汽修厂废机油，洞庭湖的船舶废油也是我们潜在的原料市场。

目前岳阳地区的废油市场比较混乱，收售、处理废油的多，有正规经营资质的少，大部分废油转化为燃料油。废油价格受国际油价和本地废油中间商影响，浮动较大。这些对扩展再生柴油生产有影响。

我考虑将再生柴油技术带到宁波、上海，它们每年的废油原料在10万-20万吨之间。国外处理废油的经验，也有值得借鉴的方面：在澳大利亚，政府部门按统一标准收集废油，并将废油妥善储存。当地人在利用这些废油从事生产时，每吨废油还能获得约2000元人民币的补贴。——李文瑞岳阳湘瑞再生能源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

在船舶废油回收方面做得好的是三峡库区

目前的东洞庭湖几乎没有一家油污收集公司是手续齐全、具有从业资质的。从事废油回收的个人和船舶，首先要经由海事部门进行审批，满足相关船舶设施和技术人员的配置，再由环保部门相关机构进行“环评”，这是按法律规定执行。

在船舶废油回收方面做得好的是三峡库区，凡是进入库区的船只，都必须把船内的废油、垃圾清理干净。他们也是专人负责，但国家对此有补贴。

以往洞庭湖发生船舶事故，我们会听说死了多少人，造成多少财产损失，但是很少提及是否造成油污污染。如果事故发生后，海事部门能及时通知，我们就可以对船上的柴油燃料有效处理，防止泄漏污染。海事部门主管船舶，我们监管洞庭水域，需要加强沟通。——姚胜辉岳阳县东洞庭湖环境监察所所长